上海故事：沈厂长的最终一战

发布时间：2025-05-18　点此：1029次

早晨七点非常，沈厂长走进吴泾镇农贸商场。他挑了一块带皮五花肉，预备红烧用，接着买了肉丝、两条鲜活的鳊鱼、香干、生姜、西兰花和菠菜，问摊主讨得一把葱。正午他得预备十几个工人的饭菜，包含他自己的。气候越来越热，菜放不起，只好每天来跑一趟。

沈厂长本年六十三岁，鬓角现已染白，腰板还挺得很直。他穿一件黑色polo衫，皮鞋皱巴巴，猜不出本来的色彩，手里拎着两大袋菜，手指粗大健壮，指缝里嵌着陈年的油墨。亲身下厨实属无奈，厂子不大，专门请个厨师不太合算。也试着让其他工人烧过，作用欠安，总有人不对食欲，没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。

买完菜，沈厂长开车回工厂。厂在吴泾镇外，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，右手边是厂区，左手是一片荒地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，这儿建起一溜公营焦化厂、氯碱厂、碳素厂、火电厂……后来工厂相继停产或搬家，厂房就租给沈厂长这样的私营业主。八月，阳光猛烈荒芜，照着抛弃的烟囱和铁轨。几辆重型货车隆隆驶过，尘土飞扬，像西部片里的场景。很难幻想，这儿也是上海。

沈厂长是上海响乐乐器有限公司的总司理，有意思的是，从职工到朋友，咱们从来不叫他沈司理，也不叫沈老板，只叫沈厂长。响乐专做手风琴，生意好的时分，一年能够卖掉三五百台琴，大多是给欧美大牌手风琴厂代工。一台48贝斯的键钮式手风琴，出厂价三四千人民币，漂洋过海，贴上标签，价格变成三四千美元。沈厂长认了。

不是没想过做品牌，十年前，沈厂长注册了“MYTH”（传奇）商标，雄心壮志，120贝斯的高级回声琴，精心制造了四五十架。送到琴行，对方一看，没听过这个牌子嘛。再一问，哦，国产的，那就更卖不出价钱了。

一台中等标准的手风琴，由四千多个零部件组成，包含两组448片发声簧片，60到120个贝斯，外加若干只变音器。因为结构杂乱精细，无法完结机器量产，绝大多数的工序——从冲压金属件、铆定簧片，到装置阀门、包覆赛璐珞贴片，再到最终的调音、校音——只能依托人工来完结。平摊下来，一名熟练工人，十到十五天能够做出一台琴。本年撞上疫情，好几笔订单撤销或推迟，没见沈厂长长吁短叹。开厂开到第十六个年初，他现已习惯了担负压力的日子。

比疫情更让沈厂长头疼的，是不断上涨的人力本钱。响乐厂刚建立时，一个工人的根本薪酬大约是一千块，现在翻了四倍不止，琴的价格根本仍是老姿态。做手风琴技能门槛高，有的新职工训练了一两个月，刚能上手操作，嫌辛苦，换岗走了。沈厂长苦笑。除了尽可能地进步工人的福利待遇，他能做的，便是多买一些肉菜，把两顿饭烧得好吃一点。

1976年，19岁的沈鉴进入上海手风琴厂隶属技校，两年后结业，成为上海手风琴厂机修车间的一名操作工。

师傅姓蒋，50岁出面，看着干瘦，手劲极大，能轻松捏碎老核桃。师傅是山东聊城人，童年在“谢雨戏”的庙会上，见过卖梨膏糖的小贩拉简易的手风琴，后随家人来上海，看到罗宋人（俄侨）在租界马路上拉琴卖艺，也目击了抗日救亡时，手风琴为《放下你的鞭子》《我的家在松花江上》等街头剧配乐。师傅说，战争年代，手风琴就像枪相同，是背着行军交兵的。

1951年，上海百乐音乐器件股份有限公司集资建立，师傅是第一批工人。“百乐”是英语 parrot（鹦鹉）的音译，涵义像鹦鹉相同给人带来快乐，也像拾人牙慧一般不断进步。其时市面上见到的都是外国手风琴，百乐老板家里有一台意大利的斯堪达利，师傅他们把琴拆开，一个个零件揣摩。1952年3月20日，一架12贝斯的手风琴拼装成功，取名“白鹦鹉”。师傅深信，那是我国第一台手风琴。

“白鹦鹉”全年共出产519台，零价格为150元，次年添加16、18、36贝斯等标准。1956年，以百乐公司为主体，建立公私合营百乐手风琴厂，1966年更名为上海手风琴厂，沿袭“百乐”牌商标。

技校生算学徒工，每月薪酬17块8毛4分，转正后涨到24块。再往后，就一向是36块，叫“36块万岁”。师傅手把手教。有一回，讲到阳模和阴模，公螺纹和母螺纹，师傅启示：想想自己那个当地。沈鉴的脸红了。后来他知道，全世界的工人阶层都相同，但凡凹进去凸出来、成双成对的，一概冠名以阴阳公母。师傅讲，曾经拜师，要吃三年萝卜干饭，天天早上给师傅师娘倒马桶，现在新社会了，不发起这些，但日子仍是要清新（上海话，干活要利索美丽），出手就要有。啥叫工人阶层当家做主？日子做得好，才叫领导阶层，才叫当家做主。

其他工人也常来讨教师傅，师傅长，师傅短。正午去食堂打饭，师傅被一堆人簇拥着，像一棵行走的卷心菜的菜心。师傅神态死了。

沈鉴干事结壮，又肯研究，很快成了厂里的技能骨干。有个中年女工对沈鉴比较关心，常来嘘寒问暖。有一天女工问，小沈朋友谈了吧？沈鉴说，还没有。女工笑笑说，小沈要求高。沈鉴垂头说，没啥要求。女工讲，我女儿大你两岁，卖相老好，人品没得挑，小沈要是没啥事体，礼拜天晚上来阿姨家里吃饭。沈鉴一呆，说，啊。女工说，啊什么啦，吃个饭又不要紧的。

半年后，沈鉴的婚礼在新雅饭馆举办，摆了二十桌。阿姨晋级为丈母娘，笑眯眯地发糖。新娘子在某公营零件加工厂，也是一线职工。宾客纷繁称誉，好一对年青的工人阶层，未来的主人翁。

师傅慨叹，沈鉴这批人“赶上了好时分”。曩昔的十多年间，西洋乐遭到毁灭性冲击，钢琴、小提琴、黑管、萨克斯、吉他……“财物阶层兴趣”的东西，市面上根本隐姓埋名。手风琴天然生成带有布尔什维克式的浪漫，能够演奏苏联歌曲，能够给样板戏、忠字舞配乐，成为仅有逃过的西洋乐器。百万青年下乡，从北大荒军垦农场到新疆出产建设兵团，从鄱阳湖畔到西双版纳，年青的身体围坐成一圈，等候手风琴动静起，是一代人的团体回想。进入八十年代，社会风气铺开，上一个年代的印记仍在，老百姓口袋里有了余钱，手风琴的需求量大增。1980 年，百乐牌手风琴的产值约为2万台，尔后逐年添加，1988年到达创纪录的5.3万台。厂里有二十间校音室，装置好的手风琴送进去，经过校验，再包装出厂，河水相同奔腾不息。

在那个人均收入几十块的年代，几百元一台的手风琴无疑是奢侈品，要不惜工本地做好。最高端的百乐805价格上千，拿过国家质量银奖，声称能和意大利的索布拉尼“掰掰手腕”。沈鉴有个街坊，风闻中百公司进了一台百乐805，揣着钞票，马路上排了一整夜的队。

1990年，在上级主管单位的安排下，长时刻亏本的长征制刷厂并入上海手风琴厂。兼并造成了人员冗余，出产功率下滑。有职工诉苦。领导出来讲，工人阶层觉悟要高，都是社会主义兄弟工厂，兄弟有困难，当然要帮助。

上海周边的一些城镇企业，曩昔为百乐加工零配件。城镇厂厂长来观赏，见人就发卷烟，一副老实朴素的姿态。烟是好烟，港版红双喜，黄壳子的，比往常的红壳子贵一倍。到后来，一听到“乡下人来了”，近邻几个科的人都拥过来，领卷烟吃。

逐步有了风闻，单个厂里的老工人，悄然接私活，给城镇企业当技能辅导。礼拜六下班后（其时是六天作业制），仓促挤上绿皮火车或许长途客车。礼拜天晚上再回上海，手里拎一条黑鱼或许一只王八。标准高一点的，桑塔纳一大早停在工人新村门口，一天的外快抵得上厂里数月的薪酬。

沈鉴去看望退休的师傅，说起这些事。师傅讲，也不见得是坏作业，至少阐明，现在技能值铜钿了。不像早年，咱们吃大锅饭，36块拿到死，有啥意思。

城镇企业有着公营工厂无与伦比的本钱优势，条条框框少，销售策略灵敏，逐步占据了商场。加上电子琴、钢琴、吉他等乐器的冲击，学手风琴的人逐年削减，百乐的销量一路下滑。琴卖不出去，款收不回来。公营单位欠好开除工人，只能放假，放假薪酬照发。此外还有两百多名退休工人，薪酬福利悉数由厂里承当。一到发退休金的日子，财务科门口排起长队，一两天才干发完。

其时的思路，是持续购进原材料，加工成半成品，今后总之有用的。职工也着急，他们愈加卖力地出产，愈加用心肠做琴，认为出产搞上去，厂子就有救了，自己也有救了。这批半成品后来进了库房，一向比及十多年后，工厂几度易主，还没完全消化掉。

进入新世纪，上海手风琴厂已是摇摇欲坠。谣言满天飞，工人一批批地下岗，也像流水线。剩余的，坐在车间里，发愣，打扑克，喝劳保茶，等候另一只靴子的落下。

有个师兄，提早下岗了，每天早上仍按时出门，做出上班的姿态。找个公园坐一天，比及差不多下班时刻，再推着自行车回家。

沈鉴其时是技能科科长，动了心思，想把厂接过来，自己来做。妻子坚决对立。妻子说，下岗不怕的，节约一点，我这些薪酬够用，你在家做做家务，把儿子管好就行。沈鉴说，我一个大男人，待在家里算什么名堂。妻子说，要么你来咱们大街，帮领导开车子。沈鉴说，我好歹是个科长，给人家开车，帮帮助好吧。

沈鉴跑去找师傅，师傅说，上海人的传统，是做大班，不做老板，老板风险大。沈鉴闷了一会，说，总要有人做的。师傅笑了笑，说，真的要做，那我也一同来。重日子做不了，弄几个零件仍是能够的。

2003年末，上海手风琴厂正式停产。工人按各自的工龄和等级，领一笔买断费回家。厂没有了。沈鉴找了十几个老职工，创办了上海响乐乐器有限公司。沈科长成了沈厂长。

沈厂长拿出买断的四万块，外加一点积储，置办了些老厂的设备。库存车载斗量，沈厂长相同没要。他要从头开始，做自己的琴。

建立之初，响乐厂除了几台车床，几条人马，一无全部。车间人手不行，沈厂长自己顶上；看不懂外文邮件，请儿子帮助翻译，或许翻字典，一个个单词抠；规划产品，对接客户，训练职工，买菜煮饭……样样自己来，一天作业十五六个小时，忙得四脚朝天。

2004年秋天，上海世界乐器展览会上，一个外国老头子走过来，问寒问暖了几句，问沈厂长，能不能帮助做一个样品。

沈厂长回到厂里，用了一天时刻，把东西做好。老头子很快乐，又是拍肩又是拥抱，说这个样品很杂乱，他人做不出来，你做出来了，我要跟你协作。沈厂长这才知道，老头子是意大利某手风琴世家的传人。

沈厂长说，意大利人蛮有劲的，一开始上来，百般挑剔，高傲得要死。一旦认可，就无条件信赖。老头子对沈厂长说，决议留一个人在上海，和沈厂长一同做琴。后来知道，留下的是他的儿子安东尼。

安东尼四十多岁，鼻梁高挺，目光深邃，每天骑个电瓶车来厂里，换上作业服，像个老师傅相同做日子。近邻厂的人对沈厂长说，你这当地不大，还有外国人来上班，沈厂长老卵（挺凶猛）。

安东尼有着地中海男人的浪漫，换女朋友是粗茶淡饭。一次吃饭，见他带新女伴来，咱们起哄，安东尼又调女朋友啦。女朋友雍容大方，上前跟咱们握手，毛遂自荐叫某某，也是安东尼的翻译兼秘书。女朋友说，今后有作业找安东尼，先跟她谈。

女朋友对沈厂长的报价不大满足，如同他成心欺压外国人。女朋友讲，人家厂××元就能够做，你凭什么贵。沈厂长说，廉价的我也能做，可依照要求的工艺精度，就得是这个价格。

有一回，安东尼的老爹也在上海，席间又起争论，老头子悄然对沈厂长做手势——不要跟他们吵了。过了一会，老头子找个时机，把沈厂长拉出去，说，年青人有年青人的主意，不要去管他们，我是认可你的。

协作了两年多，到后来，两边都不大快乐，女朋友安排着要走。安东尼在厂里租用了一间库房，差一笔水电费没结清，跟工人起了争论。碰上雨天地滑，安东尼被推搡倒地。女朋友奔过来，捞起一柄雨伞乱打。

两人叫了辆出租车，气咻咻地跑了。第二天又来，安东尼的耳朵包扎过，神态忧郁，像梵高的自画像。女朋友说，喏，昨日弄伤的，抬手打了110。派出所高度重视，沈厂长赔了五千块钱。

近邻厂的人说，别看沈厂长闷声不响，光起火来连外国人都打，沈厂长老卵。

安东尼脱离后，开了一家小型手风琴加工厂，也和国内其他厂家有过协作。数年后的一天，安东尼回来了，仍是骑那辆电瓶车，头发稀少了一点，讪讪地笑着，请沈厂长加工一个零部件。沈厂长也笑。安东尼说，其他工厂试了一大圈，都不满足。没办法，打相打归打相打（打架归打架），仍是要跟沈厂长协作。

另一个意大利老头，六十多岁，某品牌的技能总监，头发雪洁白，像白头翁，也像白求恩。头一回来我国，一共十天，九霄在沈厂长厂里。咱们恶作剧，说来了个洋插队，世界主义兵士。“白求恩”叹息，说意大利的年青人都不愿做手风琴，辛苦不说，挣钱还少，不少品牌后继无人，许多工艺也快失传了。“白求恩” 一头扎进车间，毫不吝惜地教授自己的一生经历。沈厂长仅有的开支，是请人家吃了九顿麦当劳，外加一罐雀巢速溶咖啡，带咖啡伴侣那种，电视里做广告的，滋味好极了。“白求恩”也不挑，一口一杯，喝完持续做日子。

到了第八天，沈厂长真实欠好意思，问“白求恩”，明日我开车带你出去转转吧，你有什么想去的当地，外滩，城隍庙，东方明珠？

“白求恩”想了想，诚实地说，哪里都不想去，就想来厂里，行吗？

响乐厂地处偏僻，沈厂长借了辆11座金杯，用来接送职工。早上六点钟，车从家里开出去，绕市区一大圈，把工人们都接上——车上的是外地车牌，七点今后上不了高架。晚上八点，高架解封，再把咱们一个个送到当地。自己回到家都快十点了。有时妻子给他留一点饭菜，开水泡一泡，或许煮一碗面。那是他收藏的温馨时刻。周六周日也是如此。工人有轮休，厂长没有。工人有根本薪酬，厂长没有。

沈厂长称号妻子，不叫爱人，不叫老婆，叫“阿拉女的”。“阿拉女的”在零件加工厂作业了近二十年，做到副厂长兼工会主席。九几年，大街干部刚开始面向社会招聘，“阿拉女的”请了假，去应聘一个大街办事员的职位。面试官惊讶道，你现已是厂领导了，为啥还来这儿？答复是，不想当领导，不想再管人，管人费劲。

沈厂长讲起“阿拉女的”，颇有几分自豪：伊是真的不想管人，管人管得烦了，可是没有办法，作业能力摆在那里，成果做做仍是当了小领导。

到了年末，大街分配任务，每人担任发放八笔慰问金。他人打八个电话——喂喂，明朝下半响，2点到3点钟，来大街领钞票，好吧，不要忘掉——就完毕。“阿拉女的”花三天时刻，一笔一笔送上门，陪孤老、困难户拉家常。沈厂长说，作用相同吧，作用不相同的呀。

2016年，响乐厂陷入窘境，欠着几十万的债，薪酬一向发不下来。厂房租金一天五百块，对方穷催，说沈厂长，再不交房租，咱们只好来搬东西了。妻子咨询了法令界的朋友，主张请求破产。破产清算之后，按法令程序走，能革除部分债款。沈厂长不甘心，也不舍得，说情怀，说信仰，那是台面上的话，详细来讲，便是借朋友的钱，怎样办？欠职工的薪酬，怎样还？妻子说，公家算公家，私家算私家，你欠朋友的钞票，我跟你一同承当。我有退休金，你有技能，能够出去打工。渐渐还，也不是还不了。沈厂长不响。

数次交流无效后，饭桌上，妻子下了最终通牒：要么破产，要么离婚。

沈厂长正吃着面，一口咸菜呛在嗓子里，咳了半响，憋得面红耳赤。与妻子成婚三十多年，风里雨里过来了，他想不通。妻子的心情很决绝，在她看来，开厂便是个无底洞，那么多时刻、精力和金钱扔进去，听不见一动静。她跟着遭罪就算了，儿子还没成家。沈厂长若自认为是，她也只能以婚姻为价值，划出一条线，不让火势蔓延到这一边。

沈厂长面对苦楚的选择。翻来覆去了几个夜晚，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：离了婚还能够复婚，厂要是没了，那就完全没了。全部的汗水和志向，通通付之东流。沈厂长对自己的技能有充沛的决心，把眼下的窘境归咎于一连串的坏命运。只需再给一次时机，他沈鉴是能够重整旗鼓的。他了解妻子的苦衷和不得已，真要到了那一步，他也只好先搬出去，拼死拼活干几年，把厂做做好，赚一点钞票，再回来找妻子。他心里清楚，自己不会再寻他人，妻子也不会。妻子身体一向不太好，一只眼睛近乎失明，其实需求他的照料。他信任，妻子会等他的。他只能这么信任。

沈厂长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。“阿拉女的”落了泪，说没见过这样的厂长，开厂开到最终，赔钱不说，把家也赔了进去。

此前，他们住在东昌路邻近的一个旧小区，昂首便是陆家嘴的摩天大楼。年年有拆迁的风闻，年年拆不掉。妻子，切当说是前妻，说，房子是留给儿子成婚的，你不要想。沈厂长说，我不要房子。妻子说，我给你一点钱，你去把债还了。妻子跑到姐姐家借钱，姐姐说，你脑子坏掉了，给他不是打水漂吗？又跑去哥哥家，被臭骂一顿，一分钱没借到。

妻子仍是想方设法凑了一笔钱，交给沈厂长，包含儿子跟朋友借的十几万。靠这笔钱，响乐厂还了债，熬过了最困难的时分。

沈厂长搬进了厂里的宿舍，缺乏十平米的房间，刚好塞得下一张单人床、一个衣柜、一对木质桌椅。没有窗，天花板发了霉，一到下雨天就渗水。“妻子”来过几回电话，催沈厂长把自己的东西搬走。沈厂长斗气，一向拖着没去。今后总之要回去的，搬什么搬。不久，一个纸箱寄到厂里，沈厂长拆都没拆，直接往库房一扔。过了快一年，有天不知怎样的，沈厂长记起那只纸箱。翻开封口，只见一打打的汗衫、内裤、袜子、牙刷……都是全新的，叠放得整整齐齐。这只戆女性啊，他想，用力忍住了泪水。

手风琴制造是曩昔的工业，依靠小作坊式出产，琴好琴坏，全凭工人的一双手。上海寸土寸金，人力、环保本钱昂扬，做手风琴真实不合算。现在，老百乐的那批人里，只剩余沈厂长还在做琴。他说自己是个恋旧的人，对旧日的公营工厂年月充溢爱情。从十九岁到四十六岁，最好的岁月都在老厂度过。响乐响乐，其实有“牵挂百乐”的意思。

上海手风琴厂关门后，“百乐”商标收归上海市文教用品公司全部，多年来一向在库房吃灰。沈厂长跑去有关部门，问询买下品牌或授权运用的可能性，却被奉告，品牌属国有财物，不允许生意，也不方便授权。沈厂长不死心，问，要多少钱？对方答，不是钱的事。

朋友点评沈厂长，骨子里仍是早年那个技能科科长，上海老一辈工业人的派头。慢工细活，技能至上，考究“日子清新”，而不是本钱、绩效和赢利。他也确实像个活在曩昔的人，其他手风琴厂开公号、拍视频，响乐连个淘宝链接都没有。朋友劝沈厂长，那你也开个直播好了。沈厂长说，我只会做琴。朋友说，人家也会做琴。沈厂长说，我做的琴比人家好。朋友看了他良久，说，不是做出好琴就能赚到钱的……年代变了。

师傅真实地老了，一只眼睛看不清，耳朵也不大好使。他人跟他说话，得对着耳朵吼，手风琴响起来，哪只簧片禁绝，哪个阀门松了，一本账清清新爽。最初说好来做几年，成果一做做到九十岁。每个礼拜一，早上五点钟不到，师傅背个小包出门，包里是一周的换洗衣物。地铁还没开，师傅调三辆公交，横穿整个上海，抢在晚年卡失效之前（迟早顶峰不能用），坐上最终一班车。白日做一些轻盈的活，或许帮助辅导一下新工人，晚上就睡在厂里的宿舍。到礼拜五下午，师傅又背上小包，赶在晚顶峰之前回家去。

沈厂长过意不去，劝师傅，今后不必再来了，回家歇息吧。师傅误会了，认为多一张嘴吃饭讨人嫌，连忙说，让我来吧，我能够出饭钱的。

师傅有苦衷。老伴逝世后，他住在儿子家里，三餐靠儿媳妇服侍。儿子患有间歇性精神疾病——大冬季，师傅睡在沙发上，一盆冷水飞过来。对师傅来说，工厂像一个避难所，车间的气味，机器的低鸣，空气中木头和胶水的滋味，全部都是了解的。累了，靠在椅背上打个盹，睡眼蒙眬中，往昔的韶光回来了。只要在工厂，他才干激烈地感觉到，自己是有用的，受敬重的。脱离响乐后，师傅没了去向，仅有的文娱是坐公交车。看到哪辆车有位子，就跳上去，坐到随意哪一站下来，再换一部。

顾师傅跟沈厂长同年，一同上的技校，一同进厂，一同买断，又一同来到响乐。算起来，四十多年的老相识了。顾师傅有一个愿望——做一台真实归于自己的、绝无仅有的手风琴。退休后，他跟沈厂长要了一个工位，仍是像上班时相同，早出晚归，打磨他的琴。从规划到制造，现已花了两年多时刻，说话时，他正在装置琴键，全黑的键盘，是自己调的漆，用小刷子一个一个刷出来的。琴身锃亮，贴着三个金属字——“顾师傅”，这是给自己的一个告知。等做完这台琴，了却愿望，他就回家，喝茶养花，当一个一般的退休老头子。

马师傅早年是长征制刷厂的工人，后来并入上海手风琴厂，分配到技能科。马师傅手巧，之前没触摸过手风琴，一点就通，干起活来毫不含糊。提早下岗后，马师傅在外边打零工，看库房、修水电、当保安……什么都干。沈厂长找到他，说想自己开厂，马师傅话不多说，辞掉手头的作业，跟着过来了。转瞬十六年曩昔，马师傅年过七十，精力大不及前，背也驼了，上个半响班，吃过中饭，就回家歇息。再做做吧，马师傅笑，哪天做不动，也就不来了。

老兄弟们一个接一个退了，沈厂长无路可退。他尽力去反抗那种日渐孤单的感觉。简直每一天，他都要忙到清晨两三点。白日，杂事一堆，电话一个接一个，工人穷叫，沈厂长，沈厂长。到夜里，咱们都回去了，全部静下来，能够定心做一点日子。师傅说，日子要清新。师傅说，这才叫当家做主。累了，坐着打一会盹，醒过来，揉揉眼睛，持续手里的作业。甘愿把自己折腾到精疲力竭，扔到床上，倒头就睡。不能空下来，空下来会瞎想，想了心里会疼。

姆妈逝世时，沈厂长在厂里，没赶上见最终一面。他把姆妈的相片抱回来，挂在墙上，心里说，姆妈，今后我能够天天陪你了。

离家后，沈厂长见过妻子两次。一次是前年，儿子腰椎间盘突出，医师主张开刀，他和妻子轮番陪护。妻子陪白日，他陪夜里，交接班的时分，两人说说话，像一对寻常的夫妻。护理进进出出，看不出异常。沈厂长心里暗暗地快乐。

另一次是上一年，丈母娘打来电话，声响听起来非常着急，说好几天联络不到女儿，十分困难接通一次电话，说在吊盐水，没几句就挂了。丈母娘不放心，叫他去看看。沈厂长打不通妻儿的手机，就跑到家邻近的东方医院，一个个科室找。他在肝胆外科病房找到了妻子，现已是术后第三天，妻子的姐姐陪着照料。看见沈厂长走进来，妻子别过头去。姐姐见气氛不对，赶忙摆手，叫他走。后来姐姐出来跟他讲，手术蛮阴险，差一点没挨曩昔。指指病床，小声说，一个人闷在被头里悄然哭。沈厂长心中酸楚。姐姐说，现在没事了，最风险的时分曩昔了，你走吧，她不想见到你。

沈厂长不愿走。姐姐推他，说，医师讲了，现在需求静养，看见你会影响心情。今后不要再来了。

那天，肝胆外科的护理都看见了，一个男人怎样安静地涕泗滂沱。他总算供认，妻子是对的。事实上，这么多年，小到买什么菜，大到人生选择，妻子一向是对的，包含脱离他。妻子看透了他的脾气，上海话叫“耿”，死不悔改，一条路走到黑。无数次，他在心里说，一定要回去，一定要回去。他人问，有没有一个期限？他愣了愣，咬着牙说，不把厂做好，不会回去的。没脸回去。

午休时刻到了，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，招待着去吃饭。咱们围着圆台面坐，菜一盘盘端出来。两大碗红烧肉，两条煎鳊鱼，西红柿炒蛋，蒜蓉菠菜，香干炒西兰花，外加一大盆豆腐羹。有人大声说，沈厂长，今日膳食不错嘛。沈厂长笑笑。

本文选自《胡同里的西西弗斯》，路明著，中信出书集团2024年1月。汹涌新闻经出书方授权发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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